老年,他有了足够充裕的时间读书,湍急的生命河水在他脚边蓄起轻缓的漩涡。72岁,不算太老,也不算太年轻,他在一个比较恰当的年龄,终于感受到漩涡的召引,将世上最安详诗意、最令人羡妒的辞别揽入心怀。
三十年中,我经历过无数人的辞别,熟悉的,陌生的;身边的,远处的;上至百岁老人,下有咿呀婴幼;达官显贵者,贫苦低微者;寿终正寝的,自行了结的;久病缠身的,突遇歹命的;害人者,被害者……而无论哪一种,都不及他离去时那般儒雅与熨帖。
他最后时刻读的是怎样一本书?通俗小说应不合他胃口,诗词元曲当不属于他的性情,在不断的追问中,今天我已将它设定为一卷奇诡史书。这样推测起来,他的前生当是一个脆弱落魄的书生,被科举放逐、被爱情抛弃后,投胎为一个暴戾、阴郁的男人,令妻儿无端颤抖的男人。一次梦游中,他突然看到一些深怀意味的文字,觉得一阵眼熟,却想不起何年何月见到过它们。这时他只想放弃一切,进入那些文字砖块层层累累、幽深绵密的历史。眼看灵魂即将离窍而去,最后时刻,他的身影终于飘进书中,将自己变回前世的书生。
三
他消弭在永恒的睡眠与无边的祥和里。
我曾经以为,他已经永久消弭,未曾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提及他。这一年,我已四十岁。
四十年前,哦,再往前点,母腹内外虽然是两重天,但我毕竟已存在了。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为我起了名字“明珠”。“明珠”是典型的海派女子用名,王安忆的小说里好像就有一个叫“明珠”的上海女性。但那时全国都在读毛泽东诗词,父亲给我起了“蓉”字,出自“芙蓉国里尽朝晖”。他的“明珠”自然派不上用场,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叫“陈明珠”的人。也许真因为少了“明珠”,我至今也没成为一个他期待中真正的上海女子。
在左顾右虑为我起名时,他心头不会没有慈爱与柔软浮动吧。在他从“东方明珠”、“掌上明珠”直念到“陈明珠”时,心里不会没有欢欣激荡吧。而当“明珠”与我无缘时,他心底的遗憾或落寞谁又能探知到?
假如父亲遂了他的心意,假如当时这个“陈明珠”真的依附这具躯体存在下去呢?我还会不会是现在的“我”?现在,“陈明珠”三个字,于我不啻为一部悬疑小说,那里有另一个我的另一个一生,容得下无穷无尽的想象与未知。无论从哪个角度揣想,都将是一件趣味盎然的事情。那是他的功绩所在,虽然他对此一无所知。
而执著于探明虚假和真实的边界意义重大吗?几十年中,我们一致认定他的暴戾和冷漠,这难道都是真的?我以自己的推测写作这篇《通往现实世界的临终书卷》,难道就是虚假的?在真实和虚假的上面,有一个更大的空间,里面是容纳、消解、隐藏,也是滋生,但是没有任何事物会消失。
每一个生命来到人世时都携带着独一无二的密码,最后又带着各自的谜底离开人间。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许多事物沉进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那里静得没有一丝微弱回响。还有一些事物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悄悄新生,它们也有春种秋收,也有因缘聚散,如影随形。
他怎会知道,我是一个喜欢谜面甚于谜底的人。过去,他把谜底随意抛给我;现在,我愿意将一个宽阔到毫无确定性的谜面还给他。
在他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第三十年。
从来没打算将文字当作纪念,是他的临终书卷,执意要通往我和一个现实世界。
他是我的祖父,他有一个不算太俗的名字——“陈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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