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唐代以隐求仕的不同在于,这时科举制度已经相对完备,下层知识分子已经有了入仕的正常渠道。虽然由隐入仕依然存在,比如李白,其梦想的实现以及梦想的破灭,均是这一遗风起作用的结果。唐代的隐已经从一种不得已变为一种主观选择,以隐求仕成为受到朝廷认可的出仕途径,甚至于朝廷专开"山林隐逸科"来招揽贤才。社会对于隐士的认可使得这种隐居经历成为一种个人经历的装饰品,隐居也就彻底抛弃了隐的最初目的和最终落脚点--为保持个人灵魂的独立性而与世隔绝。这样一来其中的动机也就变得更值得玩味。孟浩然在《洞庭湖赠张丞相》中写道"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可以看出这位以隐闻名的田园诗人,心中仍充满出仕兼济天下的希望。边塞诗人岑参也曾写过"十五隐于嵩阳,二十献书阙下",无疑也是希望自己可以通过隐居增加出仕的可能。又如曾写下"风来应啸阮,波动可琴嵇"的儒生田游岩,因仕途不顺隐居萁山,在许由庙旁建屋居住,以表明自己隐居之心。唐高宗闻其名,亲自拜访,田游岩奉承皇帝说"既逢圣代,幸得逍遥",而后出山,被任命为崇文馆学士。 唐代以隐求仕的代表人物是卢藏用,其家世显赫,才华出众,新唐书称其"藏用少以才学著称",考中进士后却不得重用,因而隐居终南山。这一隐居地的选择本身就耐人寻味,终南山主峰在如今西安长安区,离当时政治中心不过一步之遥。更有甚者,据称皇帝在长安,卢藏用就在终南山隐居,皇帝若到东都洛阳,卢藏用就转而到嵩山隐居,因此被称为"随驾隐士",其通过隐居获得朝廷关注之意昭然若揭。果然,随着卢藏用隐者之声名渐起,武则天将其请出,官拜左拾遗,不久升至吏部侍郎。不得不说,在这种"终南捷径"下,刻意的隐变得不再是隐,而通过这样手段所得的出仕,一方面虽然说明社会风气开明和多样化,另一方面,未免有处心积虑之嫌。 2.入仕的隐 入仕的隐即所谓"朝隐",在程度上和范围上都超过了一般的"朝隐",这方面分别具有代表性的是王维和白居易,两个人同是"朝隐",同是高官和诗人山水情结兼备,但其实代表的却是不同的内心取向。 王维出身贵族,早年积极进取,还写过"宁柄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任智诚则短,守任固其优。侧闻大君予,安问党与仇。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这样明确表示反对隐居,侧重入仕的诗作,最后官居右丞相。然而,多次宦海沉浮使其对官场渐渐心冷,尤其是安史之乱后,王维对于政事基本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⑦转而投向佛家、道家思想的研究,写出来大量如"漆园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这样清朗宁静的词句。 值得注意的是,王维的隐逸心态产生并发展的阶段恰恰是其官位越来越高的阶段。其身在朝堂积极用世的固有观点仍然发挥作用,只是这种对于用世的要求呈现在其晚年更多的是一种内化的道德性或者底线性的要求,即作为一个文人、一个士人所必须履行的社会责任--兼济天下。而心向自然,虽然早期更多的是仕途艰难不得已的选择,如"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迢递篙高下,归来且闭关"。这种心态属于下文将要阐述的仕途不顺的退而隐,因而在此就不赘述。到了老年,王维诗中的隐逸气息已经完全摆脱了无奈、困惑的情绪,转向对自然或者说宁静心理状态的全身心的热爱,"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样意境悠远、不带烟火气息的诗句俯拾即是,王维隐居心态的纯粹性远远胜于许多身隐之人,其实是一种大隐,所以许多学者认为王维是调和仕隐关系的典范。⑧然而我认为,在这里,王维生活的外在状态是一种出仕,但心中却是较为纯粹的佛禅的出世。他最根本的选择只是纯粹的心灵,出仕不过是内心道德感的促使和外界环境的影响。 与王维相对应的另一种朝隐状况是白居易。如果说王维的边仕边隐是一种具有某种境界的真隐的话,那么白居易的在朝而隐则具有更强的功利性目的和文人情致。白居易一方面未放弃社会责任,另一方面更多的是追求隐逸之趣,将一种近乎严肃的生活态度演变为内心的情趣,白居易的隐逸生活"更为关注个人身心安闲泰适的享乐体验。松浦友久先生就发现白诗中大量使用"适"字,且频繁指身与心的舒适"。⑨ 白居易将生活质量的高低和隐居地方作为隐居的两大标准,所以隐于政治核心区域就为大隐,隐于山林之中则为小隐,而担任闲官散官等边缘职务的生活状态为中隐。其划分三种隐的标准,直接将生活状态于贫贱和出仕相联系,在其观点之中,隐和精神追求无关,它完全是一种生活的点缀和为官者的内心境界。他在《中隐》中明确提出:"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可以看出,白居易对于中隐的追求并不是解决了仕与隐抉择的难题,而且选择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将仕隐视同一体罢了。⑩更重要的是,白居易的这种随意而安事实上大大消减了"隐逸精神上士大夫相对独立的社会理想和人格价值的意义,沦为中唐士人为追求现实安逸的世俗生活的藉口。不仅隐逸的超越精神荡然无存,而且连大隐小隐也沦为士人解决生计和存身保命的现实策略了"。 白居易只是这类诗人的代表,与之有着相同志趣的唐代为官者不乏其人。在为官之地附近建立别业或者庄园,成为自己休息养生之所。这种充满贵气的隐逸方式自盛唐起就大量流行于官宦、公卿阶层,从韦应物的"借地结茅栋,横竹挂朝衣"到刘禹锡的"雨后退朝贪种树,申时出省趁看山",无不是对这种生活状态的描写。
开元进士储光羲,先后任太祝和监察御史等要职,曾写下"公府传休沐,私庭效陆沉。方知从大隐,非复在幽林"的诗句,虽说是追求大隐,与白居易的中隐略有不同,但其本质上都是亦官亦隐,将隐看做是做官的调节,隐逸已经从一种不问世事的精神追求演变为休养生息、安静闲适的生活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