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第二个问题, 即加强社会历史理论微观研究范式的建构是否会导致否定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问题,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 是否承认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 与对社会历史发展进行宏观分析还是进行微观分析, 没有必然的因果关联; 但是, 宏观分析是否拥有扎实的和丰富的微观分析作基础, 所揭示的规律的性质和所表述的宏大叙事的性质是有质的差别的。进而, 并非任何关于规律的认识都适合于我们对人类社会历史运动的真实把握。
历史唯物主义与当代社会历史现实关于这一问题, 我们首先需要指出的一点是, 对宏观权力和微观权力、宏观政治和微观政治、宏观政治哲学和微观政治哲学的区分只是相对的, 实际上并不存在着截然不同、彼此分离的微观政治和宏观政治, 即使德勒兹和加塔利等力主微观政治学的后现代思想家, 也强调微观政治和宏观政治之间不存在着固定不变的区分, 强调政治既是宏观政治, 也是微观政治。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中曾指出,宏观和微观层面之间虽然存在着间距和鸿沟, 但这并不意味着容许我们把其中的一个层面与另一个层面二分开来, 更不允许我们忽视其中的某一个层面。不可还原性并不等同于截然分立。在宏观层面和微观层面之间, 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关系、对应性以及同源性。因此, 不存在绝对的宏观解释模式或者微观解释模式, 一种健全的和富有解释力的社会历史理论, 一定是兼顾宏观分析和微观分析, 一方面善于根据特定的社会历史现实而突出其中的某一个维度, 另一方面又善于保持二者间的有机结合不会用其中的一个维度来否定或取消另一个维度。分析一下当今人类的思想发展状况, 特别是社会历史理论发展状况, 就会发现, 能否将宏观解释和微观解释有机结合直接影响到特定理论的解释力和说服力。在这方面, 如上所述, 马克思思想的确是一种我们应当学习的楷模, 赵福生在分析这一问题时, 认为马克思研究范式的优势在于:他走入实证科学, 又走出实证科学他走入微观分析, 又走向宏观分析; 他走入具体人群, 又走向全人类; 他走入微观史学, 又走向总体史学, 而相比之下,传统意识哲学和后现代哲学共同的弊病就在于只有走入, 传统意识哲学走入宏观视域, 而没有走出宏观视域, 所以陷入抽象化、体系化; 后现代哲学走入微观视域, 却没有走出微观视域, 所以陷入断裂化、破碎化。这种分析有其合理性。
进而, 我们应当具体分析社会历史理论研究范式同社会历史规律的把握之间的特殊关联问题。如上所述, 我们在今天的语境中强调加强社会历史理论微观研究范式的建构并不是要否定或取消宏观研究范式。同时, 能否真正把握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 与对社会历史发展进行宏观分析还是进行微观分析没有必然的因果关联。因而, 那种笼统地、不加分析地断言微观视域必然会导致否定社会历史规律的说法, 是没有根据的。但是, 构建什么样的理论研究范式, 对于能否真正把握社会历史规律, 却是关系紧密的。具体说来, 在今天的理论研究中, 人们一般都承认, 不能把社会历史规律等同于严格意义上的自然规律, 否则, 就会取消历史发展道路的多样性、差异性和人的历史创造的可能性。但是, 人们较少考虑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社会历史规律和自然规律虽然有着本质的联系, 但是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 因此, 必须运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和理论范式才能真正有效地加以把握。假如运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去揭示和概括社会历史规律, 就会把历史必然性变成与自然科学规律无异的经济决定论。李凯尔特在文化科学和自然科学中就专门探讨了两种科学在方法论上的不同。他认为, 自然科学的方法是一种普遍化的方法, 它排斥特殊性和个别性, 而强调自然之物中的普遍性和同质性, 寻找规律性, 它强调事物和现象的本质就在于它们与同一概念中所包摄的对象具有相同之处, 而一切纯粹个别的东西都是??非本质的。而与自然现象的给定性和客观性不同, 文化作为人为的现象的突出特征是其价值内涵, 因此, 文化科学的方法不能是普遍化的方法, 只有个别化的历史研究方法才是适用于文化事件的方法。如果把文化事件看作自然, 亦即把它纳入普遍概念或规律之下那么文化事件就会变成一个对什么都适用的类的事例( Gattung sex emplar) , 它可以被同一个类的其他事例所代替。
这正是我们担忧的地方和问题: 我们今天的哲学研究、社会历史研究, 甚至包括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实证性很强的学科, 常常由于忽略、懒于、不屑于或者拒斥微观分析, 不仅没有对今天的社会历史现实做出具体的、微观的深刻分析, 而且对马克思恩格斯当年在做出各种理论结论时所作的具体的和微观的历史分析也不甚了解。结果人们常常轻车熟路地、得心应手地从现成的原理和结论出发, 对今天的现实做一些蜻蜓点水式、外在观望式、标签套用式的笼而统之的远眺。这常常容易导致双重消极后果: 一是由于把历史规律变成自然规律式的铁的必然性,变成了盲目的经济逻辑, 结果人们以一种貌似坚定不移地坚守历史规律的方式取消了历史规律; 二是使我们的理论研究无法切中和穿透今天的社会历史现实, 成为缺乏创造力和解释力的抽象教条和思辨的理论推演。因此, 我们提出加强社会历史理论的微观视域的建构以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相结合的方式面对今天的社会历史现实, 绝不会导致否定历史发展规律的结果, 相反, 这应当是在今天的条件下进一步丰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途径。只有这样, 我们才可能获得真正切中今天的社会历史现实的, 包含着丰富多样性和差异性, 包含着丰富的创造性空间的社会历史规律性的认识。而这正是马克思所强调的, 摆脱了思辨抽象性的具体: 具体之所以具体, 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 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
行文至此, 我想起恩格斯晚年在给康拉德施密特的信中所表达的对德国青年理论家的担忧。恩格斯发现, 一些青年人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当作标签贴到各种事物上去, 再不做进一步的研究;并且只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套语?? 来把自己的相当贫乏的历史知识尽速构成体系, 于是就自以为非常了不起了。因此, 恩格斯告诫,必须重新研究全部历史, 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存在的条件, 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恩格斯120 年前的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语, 真的好像是在说我们今天的事儿。
在那封信中, 恩格斯还特别说道, 一切都可能被变成套语。这正是我们对今天的理论研究的担忧所在, 也正是本文所提问题的针对性所在。如果不积极探索用一种微观分析的视域认真思考今天丰富的现实, 从而形成关于社会历史规律的更加丰富的认识, 而只是站在那里宣布?? 坚持理论立场, 轻车熟路地运用各种套语,并对新的探索加以扣帽子式的指责, 那就更加令人担忧了。
|